蒋方舟:女人的身体
尚曦文史
《烦人的爱》,它是费兰特一九九二年出版的处女作。
我一直认为,处女作永远是离作者本人最近的作品,因为那往往是关于生命里那根“刺”的作品,“刺”是作家生命里私密、痛苦、格格不入的一种体验,他一天不表达,痛苦就一天不能停止。很多处女作中也隐藏着创作者一生的母题,《烦人的爱》就是这样一部作品,它是关于母女关系的,费兰特后来在采访中说:“除了母女关系,我没写别的。”那么,母女关系又是什么呢?是亲情之间难以忍受的破坏力。
这部处女作比起“那不勒斯四部曲”,除了不够丰富和从容,笔力已经相当老到纯熟。“四部曲”以主人公埃莱娜的童年好友莉拉晚年失踪作为引子,《烦人的爱》也以一个女人的消失作为开始,引发悬念。
消失的是“我”的母亲,六十三岁,已经独居二十多年,淹死在海里。奇怪的是,她平常只穿破旧的内衣,但死的时候,却穿着高档精致的崭新蕾丝内衣,还给“我”打了语焉不详的电话。这一切都引发主人公的怀疑和焦虑,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?伴随着一系列的探索,对母亲的回忆徐徐展开。
母亲阿玛利亚是个裁缝,性格外向,非常漂亮,年轻时嫁给“我”的画家父亲,但是这段婚姻并不幸福,因为父亲总是怀疑母亲出轨。有一次,他怀疑人群中有男人碰了母亲,于是当着所有人打了母亲一个耳光。为什么不是找男人算账,而是惩罚母亲?理由是,由于母亲身上的衣服布料,父亲认为她的皮肤感受到另一个男人身体的热量。
父亲也无法忍受母亲的笑,觉得母亲笑得很假,每当家里来客人,父亲都会警告母亲,让她不要笑。尽管没有任何证据,但是父亲确认母亲在背叛自己,母亲的手势被理解成秘密的勾搭,母亲的眼神被歪曲成眉来眼去,所以父亲用耳光和拳头来罚母亲,烧掉母亲的新裙子,因为他忍受不了母亲竟然什么都不用做,就轻易地受到世界的欢迎。但同时,擅长绘画的父亲又会把美丽的妻子画成半裸的吉卜赛女人,在市场上兜售,导致一个变态的追求者卡塞尔塔阴魂不散地向往着母亲,这又让父亲的嫉妒和暴力加剧。
“我”从小目睹父亲的家暴,对父亲恨之入骨,希望父亲被火烧死,被车子轧死,被水淹死,可是同时,“我”也没有站在母亲那一边,“我”也痛恨母亲,痛恨因为母亲“我”才有这些阴暗的想法。并且,“我”也真的被母亲身边的男权社会影响,怀疑母亲确实生活不检点。后来,母亲离开父亲,独自抚养子女,在子女离家之后又一直独居。面对独居多年的母亲,“我”依然不信任她,冷冷地质问她这么多年究竟有没有男人,母亲说没有,“我”却并不相信。
小说最后,最黑暗的秘密才从被埋葬的记忆底部涌现出来。“我”五岁的时候,曾经被母亲的追求者卡塞尔塔年老的父亲在地下室里猥亵过,而“我”把这段记忆移植到了母亲身上,向父亲告状,说在地下室里,是母亲和追求者卡塞尔塔亲热,把年老的变态所说的那些淫秽的话语和猥琐的事情,都栽赃给了母亲。
终于认清这段被遮蔽的记忆后,“我”穿上母亲留下的衣服,接受了母亲在自己的血液里留下的印记,“我”就是她,她就是“我”。
我们该如何理解这个故事呢?
这个小说最表层的一面,当然在于那个反转的结尾,关于童年的虚假的记忆。童年是个谎言的工厂,甚至“童言无忌”本身就是最大的谎言,大人用谎言给孩子编织一个天真无邪的世界,又怎么能期望孩子回应的都是真话呢?
就像我们在谭恩美的那一集节目中谈到的那样,我们有时候要等到母亲离开之后,重新检视记忆,以母亲的眼睛看一遍人生,才发现自己把童年时那些阴暗不堪的秘密修改或隐藏,母亲是可怜的,而自己也不是无辜的,甚至加入了伤害母亲的队伍。
作家库切回忆自己小时候不让母亲学自行车,想让她永远留在家里,这是出于一种男性的本能。而《烦人的爱》中,“我”作为女孩,则是从孩童开始,就被父权社会所同化,成为凝视母亲、加害母亲的一部分,就像费兰特多年之后在访谈中所说的那样——“我们作为女儿,也会像裁缝一样包裹母亲的身体”。
这就引出小说更深层的表意,关于女儿“男性凝视”着母亲的身体。小说里有一段非常传神的描述,和母亲在拥挤的车上,“我”像父亲一样保护着母亲,不让别的男人碰到她,却觉得这是一种无用的努力,“我”感觉到母亲的身体无法阻挡地膨胀,“她的胯在膨胀,向身边男人的胯部膨胀;她的腿、腹部都在膨胀,会挨着坐在她前面的人的膝盖或肩膀”。
也就是说,女儿眼里的并不是母亲的身体,而是女人的身体。
这是一个太精彩的细节,让我瞬间想起自己第一次意识到母亲的身体是女人的身体的瞬间。那时候我大概七八岁,我爸骑摩托车,我和我妈坐在后座,记得很清楚,我妈穿了一套牛油果绿的短袖西服套裙,裙子长度在膝盖,但是跨坐的姿势让裙子的开衩露出大腿。这时,前面货车翻斗里坐着一个小伙子,非常露骨地盯着我妈的大腿,我气得要死又无计可施,恨那个小伙子,也恨母亲的身体。
我想,希望占有母亲身体的不只有父亲,同样也有女儿,作为女儿的我们拒绝承认母亲作为女人的魅力。就像有些理论认为,“厌女症”来自婴儿对母亲身体的那种矛盾的冲动;一方面希望吞噬和占有她,另一方面,也渴望自己被她包容,被她掌控。
在小说的最后,当直面自己对母亲的占有欲所导致的伤害,“我”穿了母亲去世那天穿的蓝色套装,那是作为裁缝的母亲这几十年来不断修修改改,为了迎合新的时尚而缝制的衣服。此前的“我”,或许是因为童年经历留下的阴影,或许出于对美丽诱人的母亲的嫉妒和自卑,一直穿得比较中性,留着短发。当“我”最后穿上母亲的衣服,接受过去,融入母亲的身体,“我”接受作为女性的自己,也承认母亲作为女人的身体。“我”不再是母亲的“男性凝视者”,而是拥有了对自己身体的叙事权。
《烦人的爱》里有一处闲笔,讲女主人公喜欢一幅画,那幅画上有两个女人,轮廓几乎重叠在一起,她们做着同样的动作,张着嘴,从画布右边跑到左边,画是被切割的,所以女人的肢体也是破碎的。这幅画和后来父亲画的那些艳俗的裸女画形成鲜明的对比。这个细节很容易就让人想到“四部曲”里一个经典场景:女主人公莉拉用自己的结婚照做的卖鞋广告,她把自己的结婚照用剪刀、胶水、纸片、颜料切割成支离破碎,当她切割完照片之后,“就呈现出另一幅图像,那是一张非常可怕、诱人的图像,是一个独眼女神,正把她穿着漂亮鞋子的脚伸向大厅的中间”。
这两幅图像里,女性支离破碎的身体到底意味着什么?
我认为是费兰特对女性“被观看”的反抗的重构。在古老的绘画和摄影的传统下,女性的身体都是光滑圆润且充满曲线的,费兰特却拒绝让自己笔下的女性身体被父权制的目光淹没,而是肢解、重构、颠覆,重新构建了一种女性身体反抗的叙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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