图源:《绝对合格的教室》
教育行业的某些时间点,曾被赋予过“可以抵住全年”的能力。
比如七月,比如八月。
它们在过去是兑现诺言的时刻,是“一个暑假抵一年”的现实例证。教培教师在朋友圈晒着满课表,小机构靠冲刺班撑起盈利预期。时间是稀缺资源,而暑假,是压缩到极致的黄金窗口。
这个公式终被打破。
教育培训行业的螺丝再一次拧紧。整顿来了,平台撤退,人员流动,绩效改变话术。熟悉的季节感还在,但那种时间的重量、热度与信心,像被轻轻抽掉。
“旺季”还在流传,但听上去更像一种旧日习惯。
01
李璐终于离开了那家教育大厂。
刚入职时,她以为自己走上了一条“体面”的路。每天早上八点半打卡,开始外拨电话,一直打到晚上九点。她是课程顾问,任务是把一批批教培产品打包卖出去。她对着名单一个个拨号,解释课程、答疑、催单,打完电话填表格,填完表格做回访,周报、日报、阶段总结,全都要写。时间被切得很碎,没有喘息的空隙。
“上学时花大钱补课,毕业后打底薪2500的骚扰电话,这个世界真颠。”她常这么调侃自己。说着笑,但语速会慢半拍。
她不讨厌家长,也不是不能理解公司,但每天的任务像一道道未完成的算式,永远在催她给出一个能“转化”的结果。她拼命表现,但回报只是更高的KPI。
这家大厂每年能吸纳上万名毕业生,然而,离开者同样是一个吃人的数字。她看着身边的同事一个个来得匆忙、走得仓促。他们是这个行业源源不断的燃料,用完就换。留下来的,大多在等下一次机会。她成了“老员工”,但也只是晚走一步。
“我已经不想再卷了。”她推开办公室门,天已经黑了。那一刻她并不确定接下来要做什么,但隐约知道,大概不会再回这个行业了。
安迪是一名雅思独立教师,靠线上接课维持生计。
他曾觉得这是一种自由的生活方式:不在体系内,时间灵活,收入也不错。旺季时,每小时能有五六百块。
可市场很快变了。学员减少、询价频繁、成交周期拉长。课程越难卖,他越感受到“信任”的消耗。他曾试图靠短视频和社群招生,但反应平平。他发现自己既要当老师,又要做客服、运营、销售,最后连房租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。
“我以为能靠经验和口碑站稳,但现实是,竞争太激烈,很多家长只看谁更便宜。”他开始悄悄修改简历,重新找工作。
但“回巢”并不容易。大机构课时费低,小机构不稳定。他卡在中间,进退都不顺。“自由这东西不太可靠,太自由了就会没有钱。”
王晨的AI自习室在暑假终于热闹了起来。
学生满座,打印机不停吐题,语音识别系统此起彼伏。他站在教室门口,看着屏幕一排排亮着,像看着一个好不容易苏醒的病人,心里有点安定。
可热闹维持不了多久。
高峰期一过,座位又空了下来。他开始算账:房租、水电、折旧、人工,加上打折促销,利润几乎被压到最低。竞争对手越来越多,几乎每个大型社区门口都有一间类似的自习室,低价、送券、买赠。
“临沂有一百来家这样的自习室。”他说,“谁撑得久,谁就多熬一天。”他没再多说什么。站了一会儿,转身回屋,门没关严。
02
李璐站在大厂的门口,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往哪走。
刚入职那会儿,她对这份工作还有期待。那是她毕业后的第一份正职,教育行业、品牌大厂、团队年轻,听起来一切都在正轨上。
她最初做课程顾问,任务是打电话、添加微信、介绍课程,尽快促成订单。后来被调去做学生管理,每天要跟进几十个学生的进度,写日报、填报表,还要给家长回访。每周有固定的KPI,逢月初必加码,达标意味着奖金,不达标就要“被面谈”。
她不是没想过坚持。实在撑不住的时候,她会看看工位上贴的一张便签:“八月,Fighting!”但还没等到那一天,领导通知她:“下个月就不用来了。”原因是,她负责的班级暑期满班率只有65%,距离90%的目标还有差距。
她在这家公司待了十个月。前两个月底薪2500,扣除房租和通勤,所剩无几。第三个月开始有提成。入职以来,她搬过两次家,换过三位直属领导,接手过五轮被分配来的“遗留学员”。新人流动得很快,培训期间走一批,试用期再走一批,三个月后还在的,通常不多。
“我们最怕的不是任务,而是改政策。”她说,每次任务制、考核表、薪酬方案发生变化,群里总会有人连夜提交离职。李璐见证了周围100多名新人的离去。
她没有提离职的那天,公司帮她做了决定。离开后,她把那张便签纸收进了钱包,没有再撕掉。她没打算再回教培行业,但每天刷社交平台,仍会看到熟悉的招聘信息。她说自己并不怀念。
03
安迪还是回到了机构。
他刚结束一段独立执教的尝试。他在家做了工作区,拍课、剪片、运营社群,每天从早忙到晚,但课量始终不稳。他曾在雅思和托福领域教过七年,积累了一批学生,也做过几场公开课。但平台改规则、投流贵、学员转化低,他感觉自己好像在一场不断变化的游戏里,跟不上节奏。
“不是没人上课,而是每个月都要重来一遍。”他说。
他选择回归机构。一开始他以为能稳一稳,但入职后发现,事情变了。他被分配的教学内容从雅思延伸到了托福、PTE、多邻国、DSE,偶尔还要接IB课程。教案要统一格式、进度要统一节奏,教材则是内部自研的版本,多是从各类原版书中拆解拼凑,结构有时前后跳跃,逻辑不清。他试图做些调整,但被提醒:“不要改版本,要保证一致性。”
机构推行标准化流程,为了提升“师资均衡感”,一门课程常常由两到三位老师轮流授课。今天是他,明天是另一个同事,再下一次可能又换人。学生常问他:“上节课讲到哪儿了?”他也记不清了。
排课系统根据需求自动分配。课量不稳定,时段也不固定。他偶尔会收到深夜十一点的课调通知。课时费比他单干时低了一半,但每节课前后的准备和记录几乎没有减少。
他逐渐意识到,自己只是系统中的一个“节点”,被调用、被调度。“你是不是老师,不重要;你是不是同一个老师,也不重要。”他说。
有时候,他会回想起刚入行时的状态。那时他带一个学生,跟到出分,做完整套学习规划。他觉得那是“教”的感觉。但现在,这种关系越来越少了。
“现在讲完一节课,学生还没记住我是谁。”他笑了一下,“我也记不住他们的名字。”
04
王晨是在朋友圈看到AI自习室加盟广告的。
“门槛低、不需要资质、轻人力”,这几个词吸引了他。他盘了一笔账:租金加设备投入大概二三十万,选址靠近学校,暑假正好开张,风险似乎可控。他立刻行动了。
最初几天确实热闹。学生满座,语音识别系统响个不停,AI系统能打分、纠错、推题,学生做得快,看起来也挺专注。他站在教室门口,看着一排排发光的屏幕,觉得自己找到了方向。
可热度没持续多久。人开始少了。日程表从密密麻麻变成零星点缀。中午的教室,只有空调还在运转。
他开始跑小区、做地推,推出低价课程包,开设试听课,拉家长进群。他很快意识到,这场竞争并不是设备之间的比拼,而是价格之间的消耗。附近的自习室越来越多,有的打出“买三送三”,有的用“陪写作业”作为卖点。“如果不算暑假,一个月也就成交一两单。周边好多AI自习室都倒了。估计暑假后还会倒一批。”
他也不再那么相信AI了。系统确实能推荐题目,但家长更在意的,是有没有人在教室里“盯着”。他们关心的是谁在场,而不是系统多智能。
有的家长付费后,只来过一两次。成绩没起色,人就不见了。有时他也会去看其他自习室的配置。有人请退休教师坐镇。也有人干脆做起线下辅导。“AI只是个标签。”他说。
生意还没亏,但他开始犹豫要不要换地方,或者找个合伙人。他不确定自己开的到底是不是一家教育机构,也不清楚该按什么标准来评估它的未来。
“算不上失败。”他顿了一下,“但跟想象的不一样。”
05
从前,教育是一套完整的系统。
它有组织结构,有清晰路径,有统一标准。学生有学籍,老师有编制,学习有考试,考试有分数,分数有方向。即使复杂,它也是一种被多数人信任的秩序形式。
如今,这种结构正在悄然松动。公立学校之外的路径变得模糊,民办企业压缩用工,频繁调整政策,平台退场后留下的空白迅速被个体填补。“做好本职工作”不再构成安全感,“教学有方”也不再带来稳定的回报。
李璐在大厂被优化,原因不是教学无效,而是暑期的“满班率”没达到预期;
安迪在机构被频繁调课,学生连他的名字都记不住;
王晨守着一屋AI设备,却发现真正让家长掏钱的,是“有没有人能在场”。
在原有的系统失效后,人们仍本能地拼贴它,陷入了一种“自我榨取型”的内卷。延长工时、压低成本、拓展技能,不是为了超越系统,而是为了不被甩出系统之外。
各种教育“伪系统”应运而生:它们看似完整,实则是情绪容器。大厂复燃、独立教师、AI自习室、家庭陪伴师、知识付费账号……它们并不构成一个体系,却不断被使用、被消费、被寄托。
它们构成了教育的“拟像”。正如鲍德里亚所说,拟像的第三阶段,不是虚假,而是一种“真实的幻觉”。它不是在冒充系统,它就是现实本身。
教育不再是一条通向未来的路径,而是一套个体应对不确定性的应急接口。我们看到的“内卷”,已不是突破结构的努力,而是补偿系统的缺席。
不是为了赢,而是不敢停。
项飙曾说,在身份系统坍塌后,个体会拼命寻找替代机制,以对抗不确定性。教育就成了最容易被填入的位置。它还在,是因为它可以承载一切:焦虑、信任、命运、秩序感,乃至道德与想象力的残余。
李璐最近在找新工作,投了一些非教育岗位。偶尔,有家长给她发微信,问她还能不能报课。安迪再次开始尝试拍视频,“也许重新做账号,还能拉回来一些学生。”王晨关掉了角落那台空调,“省点电。”
我们以为是教育出了问题,事实上,是支撑教育的那个世界,已经退场。新的系统没来,旧的秩序已走。留下的,是一片可以暂时依附的空间,和一群仍不肯放手的人。
有时候,他们会像漂在岛屿边缘的帆,等潮水再涨。
(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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